奶凍

Tropical Flower.

「Wir waren tot und konnten atmen.」

——《法國之憶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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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零一零年夏天,電影《冰冷熱帶魚》在全日本上映。有關令人窒息的家庭、水族館、以及欺瞞。

那時,十八歲的我於平日午後獨自前往市區的小電影院欣賞,明白了那是個同樣令人窒息的故事。


「活著就是痛苦,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痛苦。」男人這麼對女兒說。

這樣的一句台詞,至今我都記得的清清楚楚。男人的表情,說話的語氣,被逼至絕境的痛苦,我還記得清楚,記得明白,無法忘卻。


——我們死了,卻還能呼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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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上門時,天色尚未完全明亮,地面上堆積著今年的初雪。年幼時,我總喜歡在老家後院的雪堆上翻滾著,待年齡稍長,才明白寒冷的冬日令人難以忍受,那種冰冷猶如鋼釘一般,狠狠地打入骨髓。

要不要拆掉辮子呢?看著綁成麻花辮的長髮,顏色是隨處可見的深棕色。十四歲以後就沒有剪過的髮絲已經生長到了令人困擾的長度,可若是將這樣的困擾披在肩頸,肯定能變得溫暖一些。

像是自問自答似的,我搖搖頭。還是別拆了辮子吧,太麻煩了。

沒有停下腳步,早晨的住宅區十分安靜,除了風吹動落葉的沙沙聲,就僅有我的布鞋摩擦地面的聲音。


離開公寓之後向左轉,在第一個轉角迎來一整片因季節轉變而光禿的樹木,枝幹上同樣積著白雪。

這是每一日都必經的道路,大約十五分鐘的路途,就能來到離校區大門一個街區的平交道。等候火車通過時,注意到了先前沒有注意,被蒼蠅圍繞的物體,在平交道的警示燈旁。

似乎是毛狀物,只是沾染了紅褐色的污漬。仔細地觀察了一陣子後,我發現了略尖,類似三角形的物體,就在那顆紅褐色毛球上。


然後,我知道了,知道了那個東西的真面目。

那是剩下頭部與上半身的貓屍。


僅剩下前半身的貓屍,下半身不知道去了哪裡。毛髮被鮮血弄得一搓一搓,地上有一小攤還沒乾透的深紅色血液,似乎是不久前被火車輾過。這樣的畫面使得我想起了著名的都市傳說「TEKE子」,被火車碾過的那名女性,至今都在尋找著自己的下半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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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手機的攝像功能拍下了那樣的畫面,平交道的柵欄正巧升起,加快了步伐通過後,沒有停下腳步的到了學校。

若是時間較匆忙,我肯定會直接走進教學樓,可看著還有約一個小時的空檔,我獨自走往教學區域後方,鮮有人煙的舊宿舍區。


這是洋溢著青春的校區裡少見的安靜地帶,比起喧嘩吵鬧的校舍區,我更喜愛這種沒有他人干擾的寧靜。

坐在有些老舊的木椅上,我從外套口袋掏出手機,劃開桌面解鎖後,於相簿內點開了貓屍的照片。


白色毛團本該蓬鬆而溫軟,此刻卻已染上血垢,凝固成骯髒的硬毛。原本晶亮的金黃貓眼也已經變得污濁,沒有一絲光彩的盯著柏油路面,彷彿連最後一絲逃脫的希望也消失無蹤。

透過螢幕映入眼簾的,就是這樣血腥的畫面,這樣殘酷的畫面,這樣令人感到心寒的畫面,這樣使人恐懼的畫面。

這樣的畫面,使得我的心跳無法抑止的逐步加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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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,是在七歲那年的冬季。

家裡養的,取名為Sin的黃金獵犬去世了。不小心跑到馬路上的牠被急速駛來的卡車撞飛,當場死亡。

那一天,父親出門工作了,母親正在廚房裡烤著蘋果派,只有在老家庭院的我目睹了Sin死亡的現場。飛散的血沫,短促的哀嚎,瞬間支離破碎的身體,我的雙眼彷彿照相機一般不停的按下快門。待刺耳的煞車聲響起,卡車司機急忙下車時,我才注意到被撞飛至數尺外的Sin。


母親急忙地從屋內跑出來,看到滿地的血跡後放聲尖叫,隨即哭了起來。卡車司機不停地向母親道歉,Sin是五年前過世的外祖母留給我們的。

走向Sin殘破不堪的屍體,看著傷口處迸裂而出的鮮血,一地深紅色的液體,竄入鼻腔是強烈的腥鹹氣味。我著魔似的跪了下來,就在Sin的面前,摟住牠已經損毀的身軀,任憑血液染上了我白色的衛衣,留下一個個小污漬。懷中本該溫暖的肉體逐漸寒冷,看著牠緊閉的雙眸,我低下頭,吻上他濕軟的鼻子。

鼻子上濕潤的東西不是分泌的鼻水,而是某種賴以維生的東西。我知道那是什麼,卻沒辦法克制自己的動作,以及沒有源頭的興奮感。


最後,母親哭暈了。我和卡車司機一起將母親抬進室內,卡車司機在離開前留下了五張千元鈔票。

處理完一切時,已經是薄暮時分,可母親尚未清醒。感到些許的飢餓,我切了大半個母親烤的蘋果派,用湯匙舀著吃。肉桂與蘋果的甜蜜瀰漫著口腔時,我所懷念的仍是那種腥臊而鹹澀的氣味。


從那一天起,我開始無盡的追求那樣的東西。

軟弱無力的冰冷,尚溫熱的鮮血,緊緊闔上的眼眸,以及逐漸緩慢的心跳聲。我所追求的,是這樣的東西。


七歲那年的冬天,我所追求的,沒有生命的這樣的東西。

在半年後,八歲那年的初夏,母親發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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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約是早上十一點,開始下雨了。講台上的藝術史教授講得口沫橫飛,可臺下的學生大多低頭做著自己的事,認真聽課者屈指可數。

揉了揉發痠的肩頭,我從隨身背包裡拿出常用的空白繪圖簿,從素色筆袋抽出金屬筆管的自動鉛筆,隨意的打了明信片大小的稿子。

一邊思考著,一邊在空白的紙張上描繪出貓的模樣。綻開的傷口,骯髒的毛髮,只用單純的灰在紙張上勾勒著,直至課程結束也無法全部畫完,只能將未完成的草稿暫時收起。


獨自搭乘公車前往市區,常去的二十四小時酒吧亮著營業的燈光,上週三的晚上我曾經來過這裡,和碰巧遇到的卡車司機喝了幾杯,與這樣無關的人們一邊喝酒,一邊閒聊,是我少有的興趣。

今天沒有喝酒的打算,在酒吧旁那間平價的定食屋隨意解決了午飯,又於一旁的連鎖咖啡店買了加牛奶的飲品。解決完生理上的需求,我小口啜飲著有可可味的飲料,站在最為繁忙的一個十字路口,撐著傘,默默看著眼前人來人往的人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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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像熱帶魚一樣。

我不經意的這麼想。


或許是因為下著雨,一切雙眼所見之事物好似魚缸內的人工造景,而來來往往的人群,穿著各式各樣的服裝,各種色彩的布料,又好似搖曳生姿的繽紛熱帶魚。

雨似乎下得比先前要更大一些,滴答滴答的落在傘面上,譜成了算不上和諧的樂曲,在我的耳道中產生了難以言喻的迴響。

如同透過著白紗巾,審視著這個模糊的世界,一切在這樣的朦朧中彷彿就要溶化,在我面前不止移動的人群們,身著的衣物又如結了塊的水彩顏料,在晶瑩水珠構築的簾幕中,暈染開成一幅幅稍縱即逝的水彩作品。


待雨勢漸緩,手中的飲品也已經見底。些許可可粉沉澱於杯底,在不加入其他液體的狀況下,即使輕搖殘存的可可牛奶也無法將兩者混合。

沒辦法了呢。看著幾滴雨水落在地上的小水窪,從五滴左右,至一滴不剩。我在離開前,才注意到已經是薄暮時分,不知不覺就在街頭站了數個小時。宛如柔焦的這個場景,我看著紛紛收起雨傘的人們,最後的撇了一眼這樣的景色。


真的,就好像熱帶魚一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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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小花,你覺得命運是什麼呀?」


在即將高考的那個時候,天氣轉涼之時,同班的泡泡曾經一臉興奮的問了我這個問題。

那時的泡泡熱衷於「命中注定」這樣的話題,或許是因為找到了以為是真命天子的男朋友。而考上了不同大學的兩人,在半年後,也就是泡泡大學一年級的夏天,選擇了分手。


當下,我並沒有明確的給泡泡答案,而是隨意回答了一些,至於到底回答了什麼,也已經記不清楚。

命運是什麼?什麼足以稱作命運?那時的我,只是將這樣的問題一笑帶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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搭了回程的公車,我在大學附近的站牌下車,再走上僅僅十分鐘的路程就能回到外租的公寓。柏油路面上已經沒有任何積水,這附近的雨似乎早已停了很久,僅剩下鐵道中間的凹陷處還積著雨水,混合鐵道上的泥砂與碎石,變得略微污濁。沿著每天都必須走的道路回到租屋處時,天色已經幾乎全黑了,最後一絲夕色消散在夜色中,受工業廢棄摧殘的夜空沒有一顆星星。將昨晚吃剩的日式炒麵加熱後隨意解決的晚飯,我大約在晚間八點左右處理完家務,也洗完了澡。


和住校的住宿生不同,沒有其他室友的我一般靠著閱讀或者繪畫打發夜晚的時間,又或者早早就上床睡覺。除了學期中與學期末的緊湊之外,鮮少在半夜十二點之後還維持清醒。

用便宜的茶包泡了麥茶,本打算從書架上拿出昨晚看到一半的推理小說,卻突然想起了什麼,從隨意放在地上的背包內拿出了繪圖簿,並且在塑膠水盆內裝滿了水。完成這樣的程序後,我按下書桌上收音機的開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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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筆尖沾了參水形成的淡紅色,細細描繪著淡灰線條所構成的鉛筆稿。自尚完整的耳尖,至連草稿都顯得凌亂的斷裂處,再到緊緊閉上的雙瞳中間,濕黏而骯髒的白色短毛。我在約是晚間十一點左右時,完成了畫作大略的顏色分佈。

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頭,我喝空了已經涼掉的麥茶,將已經泡不出什麼的茶包丟進垃圾桶後,打開裝了咖啡粉的玻璃罐子。


會喝茶,也會喝可可,但咖啡在我的生活中是鮮少出現的飲品,除非不得不保持一定的精力,否則我不願飲下那既黑又苦澀的液體。

「不完成這張畫作就不睡覺。」我在心裡這麼想著,才下定決心泡了咖啡。看著深褐色的粉末漸漸溶解在熱燙的水中,將原本完全透明的液體染成透不進一絲光線的黑後,我回到了書桌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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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緊閉的眼眸著手,用淺褐色與深紅褐色順著毛髮的流向細筆繪上,快乾的紙材儘管不利於渲染,卻也能避免暈開成模糊這種令人困擾的狀況。

參了深褐色的深藍,些許點在最接近眼睛的地方,能透出前一層的紅褐色,過量的水氣在眼下形成甚是明顯的水漬。若是平時的作品,為了成績肯定得消去不合宜的水漬,可此刻我沒有那麼做的打算。


過量的水份留下漬痕,過力的下筆毀壞紙質,過多的層次染髒顏色,可唯一相同的是,這一切都將發生在原先潔白的紙張上。

沾上的染料,吸水的筆毛,下筆的瞬間,便底定了一切。在這樣的反覆與反覆之間,色號和色號的交疊成就了成與敗,虛與實之間的交替轉換,亦編織了無名的夢,好似從熱帶魚口中吐出的透明泡泡,只在太陽照射時,才反映出七彩的光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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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完成貓的眼周與一邊耳朵時,時間悄悄地過了數字十二,象徵著嶄新一天的到來。咖啡在冬日的此刻已經完全失去原先的熱度,而我並不急著飲盡它反而是停下了手上的動作,注視著杯內的那一圈咖啡漬。


沒有關上的收音機傳出特別的開場音樂,象徵深夜電臺的開始。女主持人Lydia用文靜的平緩語氣說著慣例的開場白,緊接著便開始回覆聽眾的來信。

深夜電臺,大多是開解人們的煩惱,第一位被抽中的聽眾是匿名為Saki的十七歲少女,從Lydia的講述中,能理解女孩的請求是有關校園與人際方面的問題。

在我繪完第二隻耳朵,準備開始著筆於貓的頸部時,Lydia讀完Saki的信件。為了解救被欺負的朋友,挺身而出的Saki,成為了被欺負的對象。


「這樣的生活我已經累了,這樣的日子已經不想繼續了,要是沒有其他人就好了,要是可以消失就好了。」Saki的信件裡,最後是這麼說的,而信件的字裡行間都能感受到錐心的痛。

Lydia溫柔的聲音說著「請試著溝通看看吧,真的不行了一定要告訴師長。」這樣無關緊要的話語,明明這種安慰的語言,不可能拯救任何人,可是他還是說了。


這是為什麼呢?

因為,這是他的工作嗎?


因為是工作,所以不得不做嗎?因為是工作,所以不得不溫柔嗎?因為是工作,所以不得不說出違心之論嗎?這樣的話,人生是否也是「工作」呢?

為了他人而偽裝自己,為了他人而變得溫柔,捨棄了真我,穿著華服,戴著假面,像威尼斯嘉年華的表演者,裝扮成耀眼的模樣,只為了偽裝。

那麼,就像是熱帶魚一樣了。搖曳著透光的薄翅,穿梭在滿是鹹味的藍染裡,沉醉在繽紛奇妙的珊瑚森林,時不時鑽進石穴中。不是為了自賞,不是為了讓人觀賞,而是最初的理念,活下去的真正意志,保護色罷了。


只有在聽深夜電臺時,聆聽那些人悲慘的遭遇,我才能再一次體會自己的幸運。

要說成「以別人的悲哀當作自己的快樂」這樣卑鄙的說法也不為過,畢竟,越是知曉他人的不幸,就越能對自己過去以及現在的生活感到滿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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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時針走過數字三時,我於貓的頭部接近頸部處,落下最後一筆,也算是完成了一個部分。

即使有些許變得骯髒且黏稠,頭部的毛髮大多還是蓬鬆柔軟,可接下來的部分,沾染了鮮血與組織液的頸部之下,就是一丁點的溫柔也不剩了。被急速撕裂開的傷口血肉模糊,艷紅的花朵飛散成不規則的罌粟花瓣,而那種隨機的錯落反映在我有些凌亂的草稿上。


先前便上了底色,是不足以被稱作深紅,卻也並非淡紅的紅色夾雜著深藍,比頭部的底色要深了不少。用洋紅色調和靛藍,便能產生一種偏粉一些,卻又深邃的深紫色。用那樣的顏色,以及紅色調和深咖啡產生的血紅,我開始著手血肉模糊的那個部分。

骨骼已經碎裂,血管也早已斷裂。沒有必要細細拼湊那些毀壞的斷裂,在大面積的加上更為深沉的顏色後,我將水彩筆放置在一旁。


越是著急,越是容易造成失誤。即使紙材的快乾性是有目共睹,在這樣的狀況下直接下筆仍非明智的決定。

黑咖啡見了底,我拿著杯子走進廚房,倒掉剩餘的殘渣,注滿一杯未加入任何東西的白開水。在回到書桌時,深夜電臺還在繼續,中年上班族抱怨著外遇的妻子。即使如此不滿,他仍然只能匿名著在這種時刻傾訴而已。要說是無力改變也好,可真正的卻是膽小,是恐懼,畏懼一旦公諸於世,便會打破現有的平衡,只能無力的堅持著這樣脆弱的美好假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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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幸福就像泡泡,一碰就會破掉。」在湊佳苗的小說《告白》中,修哉這麼說。明明閱覽過無數的書籍,這卻是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句子之一。

湊佳苗的作品,第一次看的是《少女》,隨後看了《告白》,最後,我在去年冬天看了《贖罪》。

那些犯罪與人性的糾葛,也使得我想起了園子塭導演的電影,兩者的作品總是無時無刻吸引著我。在《少女》中,看見了人與人溝通的禁忌與過去的傷疤;在《奇異人生馬戲團》中,看見了情慾的流動與嫉妒的意象;在《真實魔鬼遊戲》中,看見了命運從來不是取決於自身的無力感。最後,在《冰冷熱帶魚》中,體會到了那種生而為人的無奈。


「人類就像熱帶魚,溫柔一點或者殘酷一點都能令人痛不欲生。」曾經,我在某部小說裡看見這麼一句話。一個角色在看完《冰冷熱帶魚》後,和友人說了這樣的評句。

失去一切的男人的表情,男人的聲音,男人的悲憤,即使闔上了雙眼,一切仍舊歷歷在目。浸泡在藍染之中的熱帶魚,究竟是母親胎內的羊水,是化學實驗室的硫酸銅溶液,還是藍色夏威夷的刨冰糖漿?

不清楚,不明白,我如沉醉在深海的縫隙裡,迷路的熱帶魚只剩下恐懼,沒有現在,沒有過去,或許,也沒有未來。


在雨中的十字路口,小小的熱帶魚第一次有了這樣的體會。各式各樣的外表,毫無意義的內在,穿梭在名為人間的無垠海洋,洗刷著過度污濁的世間。妝容,髮型,華服,不為了什麼,不為了什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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留下畫了一半的水彩,我在朝陽的斜射下睜開雙眼。有些刺眼的日光使得我微微瞇起了眼眸,低血壓也造成了我些微的暈眩,眼前的一切宛如三棱角的視角,寫實中帶著難以言喻的扭曲。

看了一眼書桌上的鐘,是早晨六點三十分。冬季本就日出的晚,尚未完全升起的朝陽卻也已經如此刺眼。白色的上衣沾上了些許的顏料,紫紅與深藍的污漬來自桌上未完成的作品。稍稍打了哈欠,眼前的一切似乎又真實了一些。


明明喝了黑咖啡,卻還是睡著了。前一晚沒有完成的水彩就放在書桌上,已經乾透,也不會再弄髒衣物。顏色的彩度比未乾時要低了不少,就像任何其他的事物,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單薄,慢慢模糊,最後徹底的,徹底的消失無蹤。

熱帶魚的記憶並不好,在珊瑚群的擁戴之下,是徒有外表的美麗怪物,是棲息在珊瑚礁間的無用花朵,那樣耀眼,那樣無知。


沒有關掉電源的收音機,播放著有些耳熟的歌曲。從木頭椅子上站起,臉頰傳來略麻的感覺,我知道是長期壓著衣袖的緣故,或許也留下了紅色的印子。

走向房間的另一個角落,單人床上的薄毯子沒有摺成整齊的長方形,而是隨意的散亂著有人躺過的痕跡。將全身的重量放鬆,側躺在床上,緩緩的,我又一次闔上了眼睛,疲倦感尚未消散,傳入耳中的是收音機不止流瀉的女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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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並非獨自一人,我與青鳥一同朝向天空。」

那是攻略型遊戲《翠之海》的主題曲《永遠的樂園》中,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段歌詞。此時此刻,收音機播放的正是這首曲子。悅耳的旋律與環繞著「樂園」與「青鳥」的填詞,使得我想起了那款遊戲的內容。


永遠的樂園,這樣美好的「樂園」,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呢?沒有親自玩過這款遊戲,但內容大約是知曉的。少女們在封閉而美麗的「翠之海」中,過著極度美滿的生活,而作為主角的玩家,在遊戲的最終必須做出抉擇。

留在樂園,或是離開。二擇一的選擇,意及放手亦或是挽留:留下來了,就可以永遠在一起;放開手了,記憶就變成了回憶。

「把監獄變成了樂園,大家就不會離開了吧?」一位網路評論者為這款遊戲配上了這樣的句子。那未必就是樂園,或許只是無盡的囚禁,在碧藍的海,在名為「樂園」的水族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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聆聽著這樣的曲子,我憶起了八歲那年的夏天,憶起了母親,憶起了母親發瘋的那個季節,以及父親的離去。

來自挪威的母親,心理本來就不甚穩定。在與父親離婚後便整日將自己囚禁在屋內,母親自己的房間裡。遺傳到了身為作家的父親的寫作天份,我也開始為兒童報紙寫小短文,那是除了每一個月來自父親的贍養費外,唯一的經濟支柱。


「小花,不工作也沒有關係,爸爸還是可以給你零用錢的。」離開的那一天,父親在玄關這麼對我說。

透過已經打開的家門,能看見一台紅色轎車停在家門口,搖下的車窗後是一張年輕女性的側臉,戴著墨鏡,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塗了與車身相映的大紅色指甲油。我知道,那是父親的下一任結婚對象。

「能帶我一起去嗎?」請帶我一起走吧。抓著上衣的下襬,我顫抖著聲音這麼問父親。

這一次,父親沒有回答,只是緊緊的抱著我,在離開之前。


母親再也沒有離開過房間。我會將做好的料理放在房間門口,即使只是站在門口,也能聽見母親喃喃道著父親的名字,以及不止的唸著「好想死」。

我知道,母親已經不在了。那個會替我綁辮子,會烤美味蘋果派的母親,已經不在了。

怎麼定義這樣的母親呢?我不明白。直到十四歲那一年的季春,父親的妻子懷孕了。得知這樣的消息後,我向父親提出終止供應贍養費的要求,然後,如母親一直所願,像《告白》中的修哉那樣,親手將她美麗地埋葬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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將屍體佈置成自殺的樣子後,我報了警。意外的沒有人懷疑,只當成精神不穩定的女性得知前夫有了新的家庭,悲憤地結束自己的生命。而即使是母親的葬禮,父親到最後也沒有出現。


待一切紛擾都結束,我成為母親名下財產的唯一繼承者,帶著那些錢,數年的時光流連在寄養家庭,直到在十八歲時考上大學,我拍賣掉了母親的老家,在較鄰近打工書店與學校的地方租了一個小公寓房間。時節已經步入冬季,在確定入住的隔天,我獨自去了市區的美容院,將遺傳到母親的金髮染成深褐色。看著原本顯眼的髮色已經消失後,我前往平價的小電影院,看了《冰冷熱帶魚》。


那時已是薄暮時分,而這部電影本身就不是太受歡迎,更何況是平日。漆黑的空間裡只有我一個觀眾,一邊口中咀嚼著甜膩的糕點,一邊獨自觀賞著大螢幕上的一幕幕。

我在那時候才知道,我們都只是熱帶魚,只是健忘的美麗生物,在名為世間的這個水族箱中,現在,過去,以及未來,都只能沒有理由的吐著泡泡,自以為能改變一切,而我們忘記的是,神父與屠夫體內流動的都同樣是鮮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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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母離婚後,我沿用了父親的姓氏「葵」。這是「葵花」最後的紀念,紀念賦予我精子的那個男人。


十四歲那年,殺害了母親,也斷了和父親的聯絡,過了很多年一個人的平靜。而在上星期,我得到了有關父親的消息。

上週三的夜晚,一家三口趁著道路免收費時段出遊,在公路上和酒駕的卡車正面撞上,父親與現任妻子當場死亡,今年七歲的孩子則是重傷,目前仍在昏迷。


「你會來葬禮吧?」那時天色方才泛白,姑姑就打了電話給我。不知道她是從何處得知我的手機號碼,但在電話裡她這麼問我。

「會的。」


我會去,會到父親最後的地方,親手把白百合放在他的胸口。

即使我已經無法再喊他「父親」,即使他佈滿皺紋的面容已不復以往,即使車禍發生的當下他連叫喊都來不及發出,我還是會去。我會去那個地方,在教堂的鐘聲敲響至第三下時,送別那個人,最後一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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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運是什麼?

「命運,是即使渴望改變,卻無能為力的那些事情。」


十七歲的我,並沒有好好地回答泡泡,卻不是不明白。早在八歲那一年,父親最後的身影與無法挽回的現實就教會了我,而我卻始終無法讓它有所改變。


亞洲人深褐色的的瞳仁,象徵我的身上流著已故的父親的血。即使已經改變了髮色,這樣的我卻也流著發瘋的母親的血。或許有一天,我會迎接和母親一樣的結局。但此時此刻,我所身處的永恆的樂園,就像泡泡一般的脆弱,只是從最初,就一直囚禁在被稱為樂園的玻璃城堡,僅此而已。

活著就是痛苦,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痛苦。所以母親選擇了死亡,那是最初,也是最後的決定。不為了什麼,這一切的一切如此純粹,都只是為了愛。


往後的世間只剩下漆黑,一切都已經無法重來,而這就是人世,很美麗,很純真,也很殘酷,很令人窒息。


改變,不變,樂園,囚籠,腐朽,「愛」。

脈搏好似螺貝裡的海之歌,這裡就是結局。是腐壞的我,隱藏在這個樂園,滿溢著「愛」的,溺斃的熱帶魚,真正的Monster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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